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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俞采玲想着阿苎, 那边厢符乙夫妻也在议论着她。

“今日我看女公子精神多了, 我刚来时她那样儿, 真吓死我了。”符乙洗过后, 靠躺在暖洋洋的西居室里休息,让妻子给他篦头发。

苎停了一下篦子, 抿了抿嘴,方道:“你来时已是好多了。那日女公子险些没了命。也是我疏忽,晚了几日, 原以为阿月……”提起这个名字, 她阴了脸色。

符乙看妻子神色, 道:“人心易变,十年光阴啊。夫人和将军离去前小女公子才刚满三岁, 我记得将军骑在马上还不住往回看,眼眶都红了。你也别说阿月了, 她前头的男人在将军麾下没了, 她新找的本就与葛家有些干系。她焉能对夫人尽心?”

苎把篦子往案几上一拍:提高声音道:“刀剑无眼, 部曲随大人去挣前程本就是没准的事, 夫人抚恤孤寡向来丰厚, 是少了她吃还是少了她穿,也没拦着她改嫁!那回误传你死在了南定城, 我让孩子们都戴孝了, 便是要再找一个来嫁, 难道我耽误过女君的差事?!怕死, 哼, 怕死就该像阿绡一样让男人留在庄子里,虽说没了前程,好歹一家平安。既要前程,又要平安,哪有那么好的事!”

符乙抽了抽嘴角,其实那次南定城之战后他迅速托人回家报信,前后也没几个月,是以他很想对妻子打算再嫁的想法做些评论——咱是不是过一年再考虑改嫁会比较妥当呢?

最后符乙还是换了话题,道:“你莫气了,对了,我前几次回来都听说她愈大愈顽劣,脾气暴戾,动辄打骂奴婢,行事不堪。可如今我看小女公子为人很好,孩儿们也很喜欢她。”

苎冷哼了一声,又拿起篦子给丈夫篦头:“我一直不在府里,不曾见过女公子,只以为是那些贱妇教坏了她,想着反正还小,待夫人回来再教便是。谁知,哼,小女公子明明好得很,醒来后说话和和气气的。我怕她心里头郁住了,就叫了阿梅带她四下玩耍,那日秋大娘子出嫁,我叫了你给我的那两个侍卫陪她们去看热闹,回来后果然好了,爱说笑了。”

符乙满意的点点头,顿了一下,忽道:“秋老翁又嫁女儿了?”他每回回来,仿佛都听见这个老庄头在嫁女儿,“他到底有几个女儿。”

苎笑道:“我都说了是大娘子,你听什么呢。秋家有二子,女儿只一个,还是老来女。你上回来是秋大娘子改嫁,这回是她三嫁。”

符乙摇了摇头:“秋老翁也太姑息这女儿了。寡妇再嫁倒无妨,可她这郎婿好好的,却总因为看上旁的男子而闹绝婚另嫁,邻人要说闲话的。”

苎笑笑,道:“她那新招的夫婿的确生得好,性情也温柔。”

符乙看了妻子一眼,苎不动声色的看回来,符乙顿时软了;随即又自我安慰,仆随主家,比起将军来他的夫纲还算振些。那日夫人在万将军府上看杂伎,夸一健壮伎人美甚,大人不但不敢反驳,还端酒凑兴:“还是我家夫人眼光好,虽说那人比我差些,但众伎人中算是最有模样了。”万将军直接将酒水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符乙看向案几上放着一片小小木简——这是他这次飞马带回来的,便问妻子道:“夫人信简上说了什么。”他不识字。

苎瞥了一眼那木简,缓缓道:“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夫人回来。”

符乙点点头:“什么时候?”

“就这三五日了。”

……

玩耍到日头正中,溪边的孩童们渐渐散去各自回家,一名来接弟妹的乡野少年偷瞧了俞采玲许久,红着脸递了三条肥头肥脑的鱼在阿梅手中,然后慌里慌张的跑了。阿梅欢天喜地的对俞采玲喜道:“女公子,有人瞧上我了呢。”

俞采玲磨牙,扭头板脸对符登道:“阿登,你还没找到好本事的磨镜人么,屋里那面铜镜我什么也瞧不清。”她好想看看自己现在长什么样,顺便也让阿梅好好照照自己。那乡野少年朝这方向偷偷看了好几眼,这大圆石旁只有自己和符登两个,总不会是来看符登的吧……呃,应该不是吧。

符登笑道:“正旦要到了,想来游方的手艺人都回家了。”又对自家妹妹道,“你胡说什么,那鱼儿是给女公子的。”他早注意到那少年一眼接一眼偷看自家女公子了。

俞采玲无话可说,闷闷不乐的走在乡间小道上,这贫瘠的古代,要啥啥没有,那堪比哈哈镜的铜镜还有溪水,她连自己的眼睛嘴巴大小都看不清,只知道皮肤还算白皙。也不知那送鱼儿的少年审美是否正常,万一他审美清奇呢。

譬如她那凉薄老爹,年轻时喜欢有文化有脑子的俞母,顶着成分差距娶了俞母,害的积极分子大伯父晚了三年才入党;暴发后,老爹开始喜欢没头脑的小狐狸精,如此风流数年,某次差点被生意伙伴坑破产,俞父大彻大悟,娶了一位自强不息的女汉子寡妇,没什么文化但心眼踏实会过日子,夫妻同心继续暴发。

俞采玲虽然讨厌那位凉薄老爹,但深知自己其实遗传了他的灵活脑子,自打来了这里她就没停过为自己打算。提着肥鱼左看右看,叹了口气,她真希望自己能生得好看些,现代女子长得丑还能靠读书工作,可古代还能有几条路子,难道勤学武艺去当女山大王么。话又说回来,她总算没有穿成奴仆贱妾什么的,还有人服侍,也算运气了。

皱皱眉头,她发觉自己最近愈来愈爱回忆上辈子的事了。话说为什么穿成个女子呢,穿成男子多好,进则读书为官退则商贾耕种,她不介意搞基的呀,这世上必有不少穷苦艰难的帅哥等待她来拯救的。

腊冬的寒风吹着很清爽,回家后俞采玲将鱼儿交给苎,笑道:“前几日的豚油可还有,将鱼头煎得焦焦的,拿那些新鲜菌菇熬鱼汤吧,阿梅的阿父阿兄远道而来,喝汤最滋补了。”此时并没有足够的工艺制作完善的铁锅,炒菜是不行了,油水煎一下还是可以的。

此言一出,符乙和符登还未开口,阿梅和阿亮先欢呼雀跃起来,阿梅拍掌道:“那鱼汤最好喝了,还有鱼尾,咱们跟上回一般拿姜椒和豉酱烤炙来吃罢。”

苎笑了。此时世人多以蒸煮烤及干煎来烹饪食物,谁知前几日女公子跟着阿梅去看乡民杀豚,买了一簸豚腹上的肥脂回来,叫她在烧热的铁锅中熬出油脂来,那油脂和油渣香气四溢,险些连数里外的邻人都引来了。油渣拌饭或拌凉菜,油脂则用处更多,拌饭加豉酱也好,直接煎制菜蔬鱼鲜,滋味俱是美不可言。

她问女公子这法子谁想出来的,阿梅抢道:杀豚分肉时,恰好有一块肥肉掉入一旁的火盆沿上,铁盆贴着肥肉,油脂渗出香气四溢,女公子这才想出来的——实则她当时正忙着与孩童玩耍,并未看见肥肉掉火盆,是事后女公子告诉她的。

“那些早吃完了,不过昨日杀了几只鸡,我以鸡腹脂熬了些鸡油出来,尝着味道也甚好。”苎笑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奇法子,早先也有人在炙烤肥肉时,将渗滴出的油脂接住拿来煮菜拌饭也很是美味,只是没想到煎过的鱼肉入汤会这般好吃,全无腥味。这法子好归好,就是太费柴薪和肥油了,若非宽裕之家也负担不起。

想到这里,她愈发觉得女公子聪慧过人,将来嫁婿掌家定是一把好手,外头那些难听的传闻必是那些贱人捏造出来坏夫人名声的——其实苎实是个精明妇人,若非忠心太过,往一厢情愿了想,早该瞧出俞采玲的不妥。

俞采玲闻言心中一凛,别以为古人笨,其实除了现代的见识,她并不比古人强到哪里去。熬猪油的法子她才教了一次,苎立刻举一反三学会了熬牛油鸡油鸭油,甚至试验着往里头加入姜片花椒茱萸等调味,制出香油和辣油来,还便于保存。如果不是有这么个聪明的妇人在,俞采玲早就对阿梅盘问此时的年号朝代这个身体的父母身家祖宗八代了。

“刚刚蒸熟了麦饭,浇上酱肉羹,配了鱼汤,女公子多用些。”苎看着俞采玲的目光慈爱的简直能化出水来了。

此地饮食流行拌饭和盖浇饭,常将肉羹或菜羹浇在蒸熟的饭上便是一顿,富裕人家还会配些炙烤的鱼肉或小菜佐餐。俞采玲本就喜欢阿苎的手艺,便做出略羞的样子,低头进屋净手等吃饭。

午食果然香甜可口,酱肉羹拌饭浓郁扑鼻,菌菇鱼汤清爽鲜美,不单几个小的,便是符乙符登父子也吃的胃口大开;原本时人一日只用两餐,不过俞采玲大病初愈,苎恨不能一日五顿给她进补,自然也便宜了阿梅姐弟,两张小脸儿这几日吃的油光水滑的。

饭后,捧着一只甜蜜的柑橘,烤着暖洋洋的炉火,听着阿梅叽叽喳喳的讲乡野中的八卦,俞采玲顿时觉得这日子也不坏,这罚不妨一直受下去。

谁知苎忽道:“明日府中将会有人来接女公子回去。”这话顿如一瓢冷水浇在俞采玲头上,她楞了半天,却不知从何问起。

所谓寡言和饶舌的区别在于,如果俞采玲泫然欲泣的说一句:“我想我阿父阿母了。”饶舌的人会顺势把俞采玲的老豆老母从相识相恋成亲生子一直八到怎么离了女儿,而寡言的人,如阿苎,要么默默低头不发一言,要么沉沉叹一句“是呀”。

若俞采玲故作孺慕的问:“苎,你知道我阿父阿母是怎样的人吗?”苎就会中规中矩的回一句‘主家的事,咱们做奴婢的怎敢多言’,别的再没多一句。以至于俞采玲连这身子的老豆老母是活着还是挂了都不知道。

类似的旁敲侧击,这些日子俞采玲不知试过几次了。可她又不敢直问——问现在府中谁当权吗,问谁来管她的日常起居吗,问她亲爹亲娘的情况吗,聪明人一听就知道不对了,何况像苎这样水晶心肝的人。

看俞采玲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苎心有不忍,想要告诉她些事,却想起夫人嘱托不敢多言,低声道:“女公子不要怕,此去把心定下来,该如何便如何。”

俞采玲定定的看着苎,心道必须直接问了,可脸上却装得可怜,戚戚然道:“苎,我真的犯了那么大的过错吗。”这句话问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她都忍不住给自己点个赞。

苎愤慨道:“女公子有什么错!一没杀人放火,二无偷盗强取。”

不是刑事案件就好,民事诉讼能对未成年人罚出什么花来,俞采玲松了口气,含糊的可怜道:“那……为何罚我至此。”

苎怒道:“那些都不是好人!欺负女公子没有……”她狠狠刹车,吐了口气,道:“女公子放心,她们不敢对你放肆的。”

难道这个身子的爹娘真挂了?!俞采玲疑惑,她听出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很是扼腕,想了半天,只好低声道:“我怕我这回去,会没命的。”

想到十几日前病得奄奄一息的女孩,苎叹了口气,握住俞采玲的手,道:“婢子最后道一句,谁也不敢动女公子的性命的。”她还是忍不住漏了口风。

俞采玲心里有底了。

当日下午听着苎一家众人在外头叮了哐啷忙了半天,当夜再饱饱睡了一觉,次日起床就发现整个小院又不一样了,那些温馨贴心的日用家什都不见了,灶间的瓶瓶罐罐酱料饴盐都少了一大半,整个院子显得冷冷清清——尤其要紧的,符乙符登父子天不亮就走了。

谁知府里来人迟迟不来,一直到俞采玲刚睡下午寝时才见两辆马车姗姗来迟,苎心中鄙夷:从府中到此处不过半日的路程,倘若天不亮就出发,午前就该到了,显是那贱妇的心腹们早已养懒散了,直到日上枝头才出发的。

俞采玲是睡得迷迷糊糊被拉上车驾的,苎本欲再嘱托几句,可惜众人目光下只好作罢,倒是阿梅阿亮依依不舍。车内本是堆锦积绣,熏炉被褥一样不缺,可惜古代马车没有防震设备,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俞采玲就被彻底震醒了,听一个絮絮叨叨的尖利女声从上车开始便不住的说话——其实是一直在数落她如何如何没有淑女风范,如何如何桀骜难管教,她家夫人如何如何辛苦教养云云。

俞采玲抬头看看这干瘦妇人,眯起眼,她适才听苎叫她“李管妇”。她很不喜欢这妇人;李管妇看看俞采玲,显然她也不喜欢自己。

李管妇一身深蓝曲裾深衣,腰间倒围了一套猩红色锦缎腰带,上头缀了不少金银,与日常只在脖后绾了一个圆髻的苎不同,她的头发足足绕了三个大髻,鬓边两个髻呈弯月状垂在耳边,头顶一个三角髻耸得老高,狠狠直插了三支粗壮的金钗,好像三炷香一般,脸上的白|粉没有一斤也有八两。俞采玲对这个年代的审美绝望了,再次担心自己的长相。

“……适才我说的话,四娘子可听清了!”李管妇声音愈发尖利了。

俞采玲也不悦了,她又不是什么和善人,幼时父母离异后她本想当古惑十三妹来着,谁知道行差踏错读了大学当了良民。

“没听清。”她淡淡的扯平宽大的袖子。

李管妇一肚子火,本想俞采玲在乡野间吃了这许多天的苦头已然老实了,没想到还这般难伺候,只得强压怒气,捡要紧的说:“我说,夫人宽大,已原宥了四娘子犯的过错,这回四娘子回去,可要乖乖听夫人的话。”

俞采玲眯起眼睛,她这人很讲道理,谁对她好,她便硬气不起来,要多乖顺有多乖顺,谁要是对她横,那她也不会客气,她到这个破地方可不是来忍气吞声的,大不了要命一条,回去重新投胎!

“那么多夫人,哪个夫人?”夫你爸爸十八代祖宗的人!干嘛不叫妈妈桑!

“夫人便是是你叔母!”李管妇拔高声音,“你连你叔母是谁都不知道了!”

“自然知道。”俞采玲皮笑肉不笑,“叔父的老阿母嘛!”

“你,你……”李管妇险些没厥过去,手指指着俞采玲不住发抖:“你可知何为孝悌,何为温良恭俭?!如此出言不逊,莫非还想挨罚!”

她颇觉得奇怪,这女孩也算她自小看大的,最是欺软怕硬,对着下人蛮横霸道,可一对上比她更厉害的就软了。这些年夫人每重罚她一次,回去再多加笼络抚慰,她便更听话些。

俞采玲眉头一挑,道:“我大病一场,险些没死了,凡事也看开了,我就是这个性子,你要拿捏到我头上来,休想!有本事就别来接我!我现在下车就回去!”

这十几天她也没有白待,日日出门看乡野风情,听妇孺家长里短,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贵族与民间的社会风气总不会割裂太过。这片乡野本就是几个豪门贵族的私产田庄交汇之处,短短这些日子,她已听说乡农们说主家故事中有三桩绝婚四桩改嫁,还有一桩新婚夫妻互殴——她隐隐觉得此地民风粗狂豪迈,礼法远不如她所知道的古代那么森严。

李管妇见女孩凶蛮,赶紧打出长辈牌,高声道:“你阿父阿母不管你了,你叔母教养你这十年,日里夜里,何其辛苦,你竟这般不逊!”

听了这话,俞采玲第一个反应是‘原来这身子的老爹老娘没死呀’,第二个反应是‘难道殊途同归,这个身子也是自幼父母离婚的命’?

俞父俞母是改开后镇上第一对离婚的,虽然之后又有许多对离婚,可当时小镇人们的议论度却是空前绝后的,连累得还在幼儿园的俞采玲天天被人指指点点。她没被舆论压得自卑胆小,反而奇葩的反向进化,练出了一副厚脸皮一个硬心肠。

俞采玲拔下簪子,啪的挑开案几上的小手炉盖,裹袖拿起手炉,摆出小太妹的派头,恶狠狠道:“你这个贱婢,信不信我把这炭火泼到你脸上?!”

她含泪道:“姎姎,听舅母的,在程家你才有前程……”还没说完,程姎就哭道:“我不要前程,我要舅母舅父!”

萧夫人叹气,赶紧叫侍婢通报。

一旁的少商心道:嗯,看来程姎跟以前的程少商也不熟,这倒是蛮好。

进屋时,少商看见葛舅母和程姎都在拼命抹眼泪,并整理衣容,萧夫人浑若未见般坐下,笑着打招呼。两边相对跪坐,寒暄数语,少商才知道葛太公年老体衰,已早早歇下,葛舅父却被程老爹拉去饮酒叙旧了。

——拉刚协议离婚的前亲家去喝酒,这种事也只有丈夫才干得出来。萧夫人暗诽,脸上摆着微笑,一边催着女儿行礼问安。少商赶紧拿出这些日子培训的结果,双臂侧弯平举,一气拜倒,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头揖礼;想起葛家特意带来给她的年礼,这个礼行的也不亏。